[周翔]《云深不知处》番外

番外一·信

唐昊吾弟,别来良久,甚以为怀:

上次你让我送的东西已全数送出,你尽可以放下心来,或许日后我再也无法为你做这些事,但希望你明白,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我之一家已迁至南京,是政府为我们分配的一座两层小楼,环境很好,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中学生路过,搬进来的时候我们在楼下的花园种了郁金香和桂花树,秋天的时候可以做出好吃的桂花甜糕来。

对了,我告诉过你了吧,我的儿子叫月棠,虽然很多人说这听起来是一个丫头的名字,但是我很是喜欢,这名字是周先生起的,取月下海棠之意。你还记得周先生吗?就是当初那个经常来我们歌舞厅包小姐的周将军。哎你知道了千万别笑我,也千万别问我,我也不晓得我一介好男儿为何喜欢上他,大约是月下老人喝醉了糊涂牵错了红线,让我俩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吧。

天津的天气还好吗?那里的饭食你还习惯吗?北方与南方差异那么大,冬天的时候是否整个世界都是银装素裹,你是不是很冷。周泽楷同我讲,你们gong匪(此处划去改为你们组织)条件艰苦,就是北方的包子和麻花都是吃不上的,只能吃窝窝头和野菜,我这样想着便觉得北上找你的计划,大约要往后推去数十年(划去年改为月)……我去的时候会为你带你师父亲手做的饼。

       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的师傅如今并不唱戏了,反而转行卖起了鲜花饼,而且在上海滩打出了招牌——双花特供顶级鲜花饼,一个银元只能买五枚,每天限供三百位,然而排队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大约日子过得苦了,世人都爱吃甜的吧,我每次去的时候张老板都带我走后门,否则我恐怕得从中午排到晚上,因为鲜花饼着实美味,我吃着你师父的东西,便不能再埋怨你师父占我便宜的强盗行径,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你——你几次三番坑我,我都一笔笔记着,有朝一日总要打得你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今日还有件喜事,我儿子会讲话了,但是他讲的第一句话是“枪”,我真是不知该愁还是该喜,周泽楷是十分开心的,中午食饭时竟然连着说了好几句“乖儿子”,这让我怀疑他其实还是可以正常讲话的,然而后来我问的时候,他却不跟我说话。

唐昊吾弟,真不知你以后能娶怎样一个媳妇——不管她是温柔是乖张,是伶俐是可怜,只希望你是真心爱她,而她也同样爱你。希望总有这么一个人,能好好的同你一起,那样,在北方的日子便不会觉得孤独了。

……还有你以前答应我的那件事,我不用你兑现了。我以前时常在想,何为家国,何为保家卫国,我曾为囹圄困境中的祖国感到痛心,也为无力报国感到迷茫……但现在我有了牵挂。心中有私念便无法全然献身,周泽楷告诉我,修身齐家治天下,有家才有国。是的,有了妻儿后我才明白,家国本就在心中,吾心安处是吾乡……我唯一庆幸的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还有他,有你,有千 千万万个时刻愿为祖国捐躯的将士,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才让人感受到黎明。

前几日出门路过旧时皇帝的陵寝,想到总有一日埋骨,总要埋在故乡的山里水里,总要把根留住。

在这之前,就让我们前尘往事都不过问,平安喜乐难得自由,哪怕此时此刻此境是大战来临前的宁静,那也要活在当下。

就说这么多吧,嬷嬷今日煮了大闸蟹,周泽楷还熬了黄酒,我要下去吃东西了。

但愿唐昊你得偿所愿。

我在南京静候佳音。

 

孙翔亲笔。

于乙亥年九月初三,南京

 

番外二·如风

八七年台湾开放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我随从第一批返陆人员,坐游轮到达上海,临走时我父亲让我同往常一样去书房里陪阿公待一会。

阿公坐在藤椅上,垂着头,脖子底下堆出了好几条褶皱,全是松松垮垮的皮,眼皮耷拉着,尽显老态。

好像比我上一次见他,更没有精神。

这时我才想起,他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的右手不能负重,特别是五十岁以后连拿筷子都很困难;他的左腿在曾经的战场上被子弹射中,子弹现在还埋在腿里,到台湾后医生提议为他配上轮椅。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病无数,每至气节变换都痛痒难忍,后来他 提出辞退家里的花匠,亲自去花园种花,就是为了转移伤病带给他的苦痛。

我和阿公面对面的,一句话都没说,半个钟之后我起身准备离开,却见阿公抬起手看着我,眼睛炯亮有神,然后指着我颤了好一会唇角才说:“再见,阿念。”

抵达上海的第二天,我出门去了外滩。

我出生在台湾,过了半五十岁也从未来过大陆,我对大陆并没有什么感情,体会不到父辈祖辈对它的爱意,小时候有一次我父亲跟我讲民国时期的大上海,那个当年纸醉金迷的摩登城市,可是父亲想了半天不晓得说什么,最后梗着脖子粗声定义:“反正上海就像一位红粉佳人,像你们国立高中最漂亮的女老师。”

可见父亲每日送我去小学的时候,曾偷偷跑去过国中观察过国中老师和学生,我对他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也着实不愿意再听他唠叨,跟他说如果他再拉着我讲东讲西,便把他去偷看国中女老师的事情告诉阿妈,父亲就不敢了,晚上带我去士林夜市吃夜宵,虾仔热烫烫地卷在舌口,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食物更让人心情愉悦了。

“大陆有许多在台湾吃不到的美食,你一定要去尝尝。”

诚然这不是我去大陆的主要原因,却是最让我心动的一个。

上海没经受过大的风雨摧残,旧城基本还保留原貌,我坐在楼上的茶餐厅吃东西,转头便能看到江水对面的高楼,外滩人声鼎沸,小汽车过往络绎不绝,人来人往。

退去铅华,曾经的风韵佳人也沦落成平凡妇人,我看着满大街穿着蓝色黄色粗布衫神色麻木的行人,顿觉一切索然无味。

到达上海的第三日,我便起身去了武汉。

天河机场出口有许多接送的人,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我原本想先到市中心订下酒店休息一晚再去拜访,却没想到才从机场出来,便看到一个举着纸牌的小个子姑娘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喊着:“周念,周念,来自台湾的周念请看这里。”

牌子上用黑色马克笔扭扭歪歪写着我的名字。

“……”

我摇摇头,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我比她高一头,她举着牌子看不到我,我再稍微走近些假装被她撞到了身体往前一歪正好一把过去将她举着的牌子糊到她的脸上。

“小心一点啊小伙子。”

她将牌子拉下来,红着脸说:“我是姑娘!”

“你撞到人了你知不知道?”我冷笑。

“我、我……不好意思啊。”

“下次要注意。”我低头看她,“你在等周念?”

她瞪眼,点了点头。

我说:“我就是周念,你是肖……?”

“河贞,肖河贞。”她笑,伸出手向外指去,“我爸爸的车在外面。”

 

肖河贞的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看到我的时候很局促地跟我打招呼,后来又皱巴巴一张脸开车。

“我父亲人很好的其实……”河贞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笑:“晓得的。”

这个男人如同其他的大陆男人一样,弯着背脊梁像山,沉默的唇角也显温柔,有点像四十年前的我阿公。

想到此我自己便在心里笑起来,四十年前还没有我呢,我想我大约是因为出来旅游高兴糊涂了,才会有这样的臆想。

肖河贞歪着头问我笑什么,我摇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

车子开上了山,山上过往车辆很少,环境清幽,树木葱茏,行车间不时有野物穿过,肖爸爸不得不将车速减慢,河贞同我讲她大学里的事,她今年才上大三,在外国语大学学习西班牙语。

“我也时常去国外。”我对她说。

她羡慕:“爷爷和父亲从来不愿让我多出去走走。”

肖爸爸笑:“你爷爷觉得你是女孩,出门让人担心。”

河贞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车子行到别墅区停下,父亲说肖家解放前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文革期间肖爷爷因为含有地主成分被批判,肖老爷子硬气,最后还是挺了过来,肖家自此毫无阻碍,很快又跻身武汉名流当中。

进门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美艳贵气的夫人,笑着说:“父亲早就在书房等着了,等阿念回来先上去一趟。”

我弓着腰说:“李阿姨好。”

河贞背着手笑:“你快上楼去。”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我第一次见到肖时钦肖老先生是在阿公的相册上,青年穿长衫戴一副细边眼镜,嘴角略微带笑,眼神疏离。照片上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军装,看起来比我爷爷年纪还小一些。我拿着照片去问我父亲这两个人是谁,然而我父亲也不清楚,支支吾吾说:“这个是邱非邱爷爷,内战的时候亡故了,那个、那个……也是爷爷的朋友吧,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阿公眯着眼犯困,父亲凶巴巴地:“问那么多干嘛,快点出去,阿公要睡觉了。”

哎,我父亲是个极其别扭的男人,他还很怕我阿妈,我就不像他,我不像我们家里所有的人,我从小,都想走出去呢。

照片里的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早年的英俊潇洒消失不见,但看起来比我阿公鹤发童颜,一双眼依旧清明,看人的时候像带着钩。

他开口,吐词清晰:“你父亲之前打电话来都告诉我了,你先在这住着,过两天我找人去杭州一趟。”条理也分明,他接着又问:“你爷爷这些年还好吗?”

我一时没听清楚他的意思,便问:“肖爷爷说我爷爷?”

“就是,就是你姓孙的那位爷爷,不是他姓周的。”

我愣了愣,小心翼翼问:“您不知道吗?”

“……我爷爷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阿公近些年糊涂,有时会拉着我的手,小声喃喃:“翔翔……”

翔翔是我阿公的命,是我另一个爷爷。

我记得我小时候刚记事那会儿,因为父母都忙于工作,我被阿嬷带着,阿嬷也不经事,我发烧到四十度不敢告诉家人,还是我翔爷爷看到我比平日少吃了一块糖糕,才发现我生病了,从那以后阿嬷就不带我了,但是阿嬷年纪也大了,就在家里住着,偶尔打扫一下卫生。

没过几年我渐渐长大了长高了,爷爷就不好了,他在六十岁生日之后被查出得了肝癌,因为发现的太晚,没出一个月便躺下了,阿公坐着轮椅守在他床前,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我那时候才上国小,爷爷不让我去医院,说是会耽误学习,我乖乖应了,只有一次地理课上地理老师讲起杭州,就想起爷爷小时候同我讲断桥残雪和曲院风荷,不知是否心灵感应,我上课时内心慌张,有生之年第一次逃课,跑到医院去看爷爷。

那是一个阳光柔和的午后,医院里静悄悄的,我穿白色球鞋轻声穿过楼道,校服拉链拉开会因为走路而轻微摆动,那时候我还很矮,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窗户,只好偷偷摸摸拉开门,从门缝望进去。

——然后我看见阿公弓着腰,将身体压上去,亲吻在爷爷的脸上。

那一刻我吓坏了,我转身往外面跑去,鞋子落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可怕的回音,我的心跳快的让我无法呼吸,我涨红了脸跑到医院外面的小树林里停下来,急速地喘着气。

震惊。恐惧。还有隐隐的恍然让我整个人都几乎战栗起来。

性与禁忌,爱与自由,又或者是那些藏在阳光背后的,不为人知的,两个老人还是两个年轻小子时候的风花雪月。

都让我无比兴奋。

肖老先生愣怔了半晌,而后垂下眼睛,平静地道:“前几年我便隐隐有这样的猜想,如今在你这里得到了证实,总算了却了一件心事。”他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摆在桌面上,我探头看了看,是把生了锈的钥匙。

“他去台湾的时候,把杭州老宅那边的钥匙寄给我,大概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吧。明天让人去把那些书拿出来,你父亲说让交给国家图书馆。”

“也是爷爷的遗愿。”我犹豫了一下坦然道,“但是我想将书藏在肖爷爷家里,由肖爷爷保管。”

肖老先生摆摆手,眯着眼说:“周泽楷这个老狐狸。”

我也笑,后面这句话,确实是阿公让我说的。

 

我来大陆有两件事,一是将那些古书妥善处理,二是第一件事的起因,杭州市政府要求要拆迁老宅,我代表全家去杭州市签一份拆迁合同。

限期还早,我就在武汉多住了半个月,白天河贞让我陪她去上课,她有一个卷头发琥珀眼睛的外教先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很快能和他攀谈起来,得知河贞在课堂上有时活泼过头,让他很困扰。我们走在芳草路上时,我跟她说起这件事,她竟然瞪大了眼睛分外无辜和惊讶:

“我还以为他很喜欢我呢。”

河贞有时傻得天真。

站在山上俯视下去,便可以将浩浩汤汤的长江美景一览到底,肖老先生身体还算硬朗,每天早晨时六点出门,站在山上吸纳吐气,我有一天早起给河贞准备前一日老师要求的作业,他看到了便叫我出门同他一起锻炼。

山上空气很好,天雾蒙蒙的,呼吸间还有湿气,肖老先生锻炼了一会儿便跟我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懒床,睡不好还爱发脾气,好朋友就是不一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互相都见过。吃完早饭跑去西湖边上钓鱼,爷爷没有耐性,往往一天都没有收获,最后还要去抢别人的鱼。

想不到爷爷年轻的时候还是个霸王,我很认真地听肖老先生说这些,我其实很少知道爷爷以前的事,我阿公是不愿同我讲这些,他总是很沉默,有时候我觉得他对待那些花都比对家里人热情。

我想,或许阿公他一直在同那些花讲话,就好像是和爷爷还在一起。他只是不想伤心罢了。

“我爷爷临走的时候还说他想回家看看。”

肖老先生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一缕亮堂堂的光从云层之中射出来,他说:“我和你爷爷,有很多年没见了……那么多年……久到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

“阿公对我说你和爷爷关系很好。”

肖老先生一愣,继而嘲弄道:“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阿公。”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我想,他和我爷爷关系那么好,看阿公就好似婆婆看儿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后来爷爷跟着阿公背井离乡,肖老先生心里恐怕更埋怨阿公了。

诚然我那时很通情达理地为他们着想,但当有一日老先生看我如同看我阿公的时候,我心里也是全然不能接受的。

因为那时我也从他们家拐走了一个人。

我走的那天武汉下着雨,临走时肖老先生和我站在山上,俯瞰武汉。

我看着雾气弥漫的江面,想起国中时国文老师曾在课上念过得一首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我以前不懂,现在终于能体会到三分。

肖老先生也看着江水,手里捧着一串念珠,他前几日让我陪他去寺里,让僧人为我爷爷点了一盏长明灯,此后香火绵延,生生不息。

僧人坐在一起,住持诵往生咒二十遍,肖老先生连上三炷香。

“天南地北,秋收冬藏。”

“翔翔,回家了。”

翔翔啊,回家了,就再也不用漂泊了。

海那边的游子啊,回家了,就再也不用分离了。

苍天啊,可怜可怜世人,再见一眼故土乡亲吧。

天上下着雨,我看到肖老先生脸上明亮的水渍,我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

但我明白,那一刻,他一定在回忆我爷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嘱咐阿公好好地看护家中的花草,嘱咐阿公去替他看山看水,嘱咐阿公要热爱生命如同热爱自己。

阿公温柔地点头。

爷爷张着嘴又说了什么,阿公点头,从轮椅后面抽出一支娇嫩欲滴的玫瑰来,放在爷爷枕前。

“翔翔再见。”

我才晓得,爷爷说的是,再见,周泽楷。

我的阿公今年八十有余,不爱讲话,喜爱花草,偶尔会做一个关于翔翔的梦,做梦的时候很开心,梦醒的时候总回忆。

他也不爱笑,表情不多,我以前从未见他失态过,只有一次,我问阿公:“阿公,你同爷爷说过我爱你吗?”

阿公便哭了,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般,放声大哭,阿公说好后悔,这辈子都没同翔翔说过我爱你。

原来两个人过了几十年,都没有对对方说过这句话,可是阿妈却对我说,这便是极深的爱了,爱到不自知,爱到闭口不言,爱到哪怕天崩地裂也能温柔相倾。

这是阿公和爷爷平淡岁月里最为隽永的情感河流。

我计划坐游轮顺着长江去杭州,上船时提着行李撞到一个人,扶起来时才发现是穿着男装的河贞。

河贞领带打得太紧,被勒的脸涨红,江上的雾吹过来,甚是楚楚可怜。

我看着她那傻乎乎的样子,心底似被猫爪了一样,痒痒的。

不由得拉着她恍然道:“河贞,你竟是我的食物。”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凑近她,吻在她汗津津的鼻尖,止于蜻蜓点水。

“让我怦然心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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